北京晚报 | 记者 陈梦溪
《欢迎来到人间》 毕飞宇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毕飞宇的新长篇小说《欢迎来到人间》写了一个外科医生的故事——这么说有点简单化了,我们姑且先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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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科医生傅睿人到中年,正是事业蓬勃向上的时候。他是某大城市第一医院泌尿外科的医生,医院重点科室冉冉升起的新星,主刀肾移植手术。傅睿是那种“别人家眼里的医生”,学历高,家世好,他的父亲也是医生,而且是他所在的医院刚退休的院长。傅睿这个年纪,不管是从脑力还是体力,尤其是那双精准的仿佛天生就是来做精密外科手术的手,令周围所有人羡慕。用毕飞宇在小说中的话来说,外科嘛,既然有“普通外科”,那么就有不那么“普通”的外科,那么傅睿便是不普通中更不普通的一员,精英中的精英。
然而他却陷入了一场无休止的精神危机。起源似乎是接连手术失败:对于肾移植来说,当然有失败的概率,但是对于排名如此靠前的医院的重点科目来说,失败也成了一种反常。尤其是傅睿面对六次失败后,再一次的术后并发症肺动脉栓塞夺走了一位年轻的接受肾移植后尿毒症患者的生命。这个患者叫田菲,家庭并不富裕,她的父亲在移植后的一次抢救时,企图用给傅睿塞红包的方式来祈求医生的全力抢救。病人家属的心是“天底下最为混乱的一样东西”。毕飞宇准确地描摹了田菲父亲干涸目光背后的心:其中有一个阶段,是紧紧和钱联系在一起的——只要有足够的钱,或者说,把钱花光了,亲人的性命就一定有救。一旦这个阶段过去,他们的内心才会涌上来一股更大的恐惧,这恐惧超越了死亡——它叫鸡飞蛋打。傅睿感觉自己成了一个报价人员,客人问一声,他报一个价,再问一声,他再报一个价;而且双方都知道,这是一口价,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在最后一次抢救失败后,田菲“瞳孔慢慢失去的目标”,傅睿也不得不推门出去再一次面对田菲父亲的目光。“眼神是天底下最坏的一样东西,眼神在语言之上”。绝望之下的田菲父亲采取了最具攻击性的一项举措,他扑上去,朝傅睿的脑袋来了一下。
医院的保安将傅睿护送出去,但他却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毕飞宇小说中,医生有两种,这位属于不太擅长遗忘的那种。傅睿开始漫长地失神,失眠,失魂落魄。就像他那一生都遵循绝对科学和理性的父亲质问的那样,究竟是为什么?虽然手术失败可能没有为什么,但是万事万物总有个为什么。这个为什么不一定就是一锤定音的审判,但总得有个线索,以避免今后再发生类似的事情。但是傅睿崩溃了,面对同样是医生的父亲,他大吼:我不知道!
傅睿反思了手术前中后无数的细节,可依旧没有线索。就像他从小以最优异的成绩考上当地最好大学的医学院,毕业又去了最好医院的最好科室,得到了他这个年纪能得到的最好的一切,但却无法挽救田菲小小的生命一样那么毫无逻辑可循。哪有什么最好?这是最坏的结果。
如果一个人从来没有彻彻底底地反思过人生来是为什么,他可能就要面对无数个扑面而来的为什么。傅睿和妻子敏鹿的婚姻也是这样,他与敏鹿是相亲认识,甚至没有谈过恋爱。敏鹿是被他父母“面试”合格的儿媳妇,她自己对外科医生的丈夫也非常满意。然而这种“满意”背后,两个人却并不同频。这篇小说本身有点像傅睿的精神困扰一样来无影去无踪,没有明确的主题,所有人都不是主题,作者也并不想借一个故事说明某种问题。但它有着毕飞宇小说一向非常有劲儿的叙事节奏,带着主人公们的生活像一列脱轨的火车一样飞去不知名的目的地。这是一个文学的故事,而文学没有答案。就像傅睿那台失败的手术,没有为什么。评论家张莉看来,主人公傅睿一直生活在别人的认可之下,逐渐走向精神的决堤。如毕飞宇《小说课》中提及的,一个人永远活在别人的认可之下,是莫大的悲哀。
《欢迎来到人间》是一部聚焦当代人精神世界的小说。精神无形,难以言说,写作难度极大。就像毕飞宇自己说的那样:“这部小说是我的噩梦。在没有完成之前,我无数次想要放弃,起码有十次以上。但是每一次都摆脱不了,我还是要写完它。”面对挑战,如何想写,又为何要写?为什么选择写一个泌尿外科大夫,而不是什么别的科室?毕飞宇的回答有点狡黠:因为我就认识这么一个医生,我认识的不是别人,如果是别人,那可能写的就是别的。历经十五年淬炼,毕飞宇写出了真正“想写”的故事。小说的创作动因来源于一则医疗新闻。毕飞宇当过记者,他善于捕捉新闻,也善于捕捉当代。当新闻结束的时候,小说开始了。在潜心创作的十五年中,毕飞宇花费大量时间在医院中实地学习,以充实小说中的医疗细节。
有人说毕飞宇这部小说探讨的是一个好学生是如何在一连串挫折面前崩溃的故事,有人说这是一个向来优秀的人突然发现失去了理想人生的故事,有人说这是一个外科医生如何在压力下走入歧途的故事,但都不是。这是每个人都可能遇到的故事,是一种普遍缺失,因为这部小说并不是讲述了一类职业或一种人生,而是一种处境。只要活着,随时会面临的处境——这一切可能没有为什么,我们只有先寻找到真的自己,而不是依赖别人眼中理想的人生来评价自己的人生,才能稍微摸到真实的成人世界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