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撰文|九毛九
十点人物志原创
这样一个遍地都是唢呐艺人的村庄如今并不多见。
【资料图】
那台马春风一家用于演出的舞台车已经报废,停放在院子的角落,连年审都没人去管——但这也不重要了,更宽敞、豪华的半自动化舞台车已经活跃于市场,如今的婚丧嫁娶都讲究排场,旧版小车早已派不上用场。
以唢呐为生的人也不多了,村里的人去外地打工、送外卖,连马春风自己,也成了一名“留守艺人”,守在弟弟开的理发店里,招牌上明晃晃写着“秋丽理发店”,下面的小字才是“马庄唢呐”。
时代变了,人们都匆匆向前。
可还是有些瞬间,会唤起马春风对过往的留念。
他收了个叫“龙龙”的小徒弟,拜师时只有八九岁,跟他开始学唢呐的年纪相仿。演出如果在周末,马春风会带着他,小徒弟还吹不好唢呐,便跟在他身边敲梆子,一下、两下,敲打出清脆的底音,马春风用余光扫过他,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那也是一个时代的辉煌余影。
老马
如果不刻意寻找,很少有人能注意到秋丽理发店。
它位于河南省柘城县一条不起眼的村镇道路上,就像任何一家冷清的村镇小卖部一样,没什么特别。只是店里堆满了枯黄的芦苇杆——那是用于做唢呐哨片的原料,也是故事的主人公老马,很多年来重要的经济来源。
如果你在这家理发店,遇到一个见了谁都热情洋溢,整天笑嘻嘻的男人,那就是老马。如果你见到的是一个沉默不语,专心制作哨片的男人,那也是老马。
老马本名马春风,河南省柘城县马庄村人,人到中年发了福,看起来敦实又憨厚。更厉害的说法,他是商丘市“马氏唢呐制作工艺”非遗传承人,做出来的哨片被高校批量订购。唢呐和理发都是他的事业。
就像“秋丽理发店”下面写的那行小字一样,“马庄唢呐”。在马庄村,“会吹唢呐的人,差不多都会理发”。马庄村祖祖辈辈的人都是这样。老马的爷爷、父亲都是这样生活下来的,如今他和弟弟也如此。
理发和唢呐,本是像四季轮转,在一年里交替进行的谋生手段。
自打马春风小时候,站在树坑边上吹唢呐,父亲便时不时载着他去村里给人理发,理砸了不收钱,村里人也不会埋怨。这门手艺学会了,“等于说一年四季闲不着,能给家带来多补贴。”
但更多时候,马春风还是坐在父亲的自行车上,赶往婚丧嫁娶的现场,吹响他的唢呐。
只是马春风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年唢呐演出越来越少了。抛去前些年疫情的影响,他猜想如今结婚的年轻人,是不是越来越少了。“之前每家每户,至少有两三个男孩,可现在这代孩子,慢慢就只有一个男孩,结婚自然就少了。”又或许,是传统的唢呐表演逐渐被人遗忘了,老马也说不清原因。
除了理发,这些年老马做过不少小生意。刚结婚的时候,老马去卖过西瓜,“搞个农用三轮车,把西瓜从地里拉到农贸市场上卖。”后来还卖过节能灯。只是老马不擅长做生意,没赚多少钱不说,有时还亏本。
最后,老马关掉了理发店,还是做回了老本行,接不到唢呐演出,他就给吹唢呐的人做哨片——这是唢呐的发声部分,最便宜的也要十几块,生意最好的时候,一天的收入能有2000块。
如今那家理发店,属于老马的弟弟,马春光。底下那行“马庄唢呐”却是为老马写的。一年四季,老马和弟弟守在店里,来了客人,便给人刮面、理发,闲来做做哨片。来预约唢呐演出的人越来越少了,但老马还是奢望着,一通电话,他便有机会吹响唢呐。
第二舞台
2021年春节,本是难得的唢呐演出旺季,但因为疫情,老马却被困在家里。
老马的儿子和女儿提议,不如去抖音直播间表演唢呐。马春风爱热闹,闲不住,吹唢呐是他的事业,也是他最大的爱好。为了让父亲重新拥有舞台,儿子专门给他买了部用来直播的新手机,女儿则帮他出主意、做剪辑。
孩子们支持,老马也觉得这主意行。那一年的腊月十六,老马正式开始拍抖音。他每天的日程就是开车20多分钟,从县城回到老家马庄村,在路边随便拉个父老乡亲,打开直播,热热闹闹地对着屏幕吹拉弹唱俩小时。
马春风带着村民们直播
但很快,老马发现,这事不容易做。
马庄村的人倒是都会唢呐,在路边随便拉个人来直播不是难事。可更多要求,老马也不敢提了。毕竟各人有各人的生活,于是老马直播间里的演出,全都是无彩排,一次过,吹成啥样是啥样。那自然也有频频出错,效果不好的时候。
最先产生不满的,是老马的妻子杜小燕。杜小燕也出生在一个唢呐世家,14、5岁时在唢呐学校认识了马春风,后来俩人相恋,结婚生子。她是个耿直性子,脾气也暴躁,谁说她她就骂回去。其实这性格适合吹唢呐,她表演的艺术感染力比老马还强。
老马说要做唢呐直播时,杜小燕虽然嘴上嫌弃它耽误赚钱,但还是依着老马的心意,几乎场场直播都表演。老马记得,那个夏天,他们在老家的院子里直播,院子里光秃秃一片,没有树,更别说空调,媳妇杜小燕热得饭都吃不下去,一个夏天瘦了20斤。有次还中暑晕倒了。“大夫说,你们别直播了,好好休息休息,打点滴,结果她休息两天,又坚持去直播。”
唢呐既是老马的命根子,也是媳妇杜小燕的。因此她格外难以忍受亲戚们的敷衍——在老马的直播间,马春风专业,媳妇杜小燕热烈,但乐队里的笙、二胡并不给力。
杜小燕经常一边吹着唢呐,一边听着背后小叔子的笙就一肚子气,调子拐得早了晚了,配合不在一个节奏上,杜小燕有时当着镜头就吵架,“这曲子吹二十多年了就吹成这样?”
直播间镜头前的老马和村民们
杜小燕生气,可夫妻俩找不到一条解决之道。说白了,他们没能靠直播赚到多少钱,因此也没有麻烦人家频频出镜的底气。每个月的16日,是老马的答谢日,也是他最初直播的日子。每到这个时候,他都会买点礼品,给直播间出镜的父老乡亲送去。夏天是西瓜,冬天是啤酒,有时还要饼干、猪肉。
老马不愿意欠别人人情,即便他从不抽烟,如今他兜里也时常揣着几包烟,遇到愿意出镜的老乡,便给人塞一两包,当做谢礼。
赚不了钱,还辛苦。没人理解老马到底图啥,家里老人也不解,有这直播的功夫,还不如多做几个哨片卖钱。
老马只是笑笑,并不接话。这事他要一直做下去。
黄金时代
老马是经历过唢呐的黄金时代的那代人。
那个年代,马庄村是名副其实的唢呐村,家家户户几乎都靠唢呐谋生。村里最出名的两个班底,一家姓李,一家姓马,马春风便出生于唢呐大户马家班。
马春风八九岁的时候,开始学习唢呐。那时他放了学,就跑到河边,站在树坑下,掏出唢呐开始练。后来村里还办了唢呐学校,马春风和妻子杜小燕就是在这里认识的。但也没有正规的教学场地,练习的地方还是田野里、小河边、树坑下,对着牛羊,对着流水,唢呐学校的孩子们就开始吹。
老马家是唢呐世家,早早便带着他去赶演出。
每到周末和节假日,马春风就坐在父亲的自行车后座,去附近的村子跑演出。最难熬的是冬天,在毫无遮挡的自行车后座忍受风吹雨打,有时候两只手冻得通红,敲梆子“啪”一下打到手指头,痛得发麻;有时候“天冷,脚趾头(冻得)疼得哭。”
那时候,同班的同学还会嘲笑他,“马春风,又去吃席啦!”
可年轻的老马还是坚持了下来,说到底,他喜欢这事,也赶上过好时代。
年轻时的马春风
最辉煌的时候,老马家的唢呐演出得提前一年预定。
马春风记得,父亲每年会专门准备一沓红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日期、名字、哪个村子、更详细的备注,唢呐艺人讲究诚信,订单写在红纸上,便必须风雨无阻。马春风记得,父亲当时提前一年,就能把来年的演出安排好。腊月是最忙碌的时节,吉日多,红事也多,有时一天就能接6场演出。
那时,市场上对唢呐表演的需求量还大,“我们在河南,最远的时候,去过北京,南方也去过。那时候年轻,也是想多挣钱,几乎是满世界地跑。”
1997年,香港回归,马春风的唢呐班子被邀请到长城脚下演出。他们在前面穿着喜庆吹唢呐,后面的外国人坐在轿子里,“感受咱们中国的传统文化”。
那是马春风的唢呐班最风光的时候,如今再回忆起,他还是为此感到骄傲。
把唢呐吹下去
时代滚滚向前,村里的人大多都放下了唢呐,离开了马庄村。更大的城市,有更多选择。如今村里随处可见废弃的房屋和土地,当初的唢呐学校,也只剩一间已经被私人占用的小屋。
那台曾陪伴他多年、辗转大江南北的舞台车,现在已经报废,停放在院子里“好几年都没开过了”。如今的婚丧嫁娶,早已看不上旧式小车,更豪华的音响和灯光设备早已活跃于市场,舞台也不再需要人工搭建。属于旧式舞台车的时代早已远去。
曾经的辉煌不再,只有马春风还留在原地。
马春风也怀疑过,唢呐真的已经被时代抛弃了吗?他始终不信这一点。
2023年春节前,老马决定把那些放弃唢呐,外出打工的兄弟们都叫回来,大家办一场“村晚”,热热闹闹吹上一天。
他给当年唢呐队的兄弟打去电话。先是马春风的邻居满胜,他俩打小便认识,一起练过唢呐,后来90年代末,满胜外出打工,现在在柘城附近做计件工,干一天能赚300元。还有老马的发小李地栋,当年他靠一曲《抬花轿》横行马庄村。
但地栋犹豫,“十多年没吹过了,都吹不成调了。”
老马不信,拿出唢呐让地栋一吹,还真不是推脱。
老马只说,“你练练吧,《抬花轿》就指望你了。”
那天,老马在小院里搭起舞台,节目单编到了30多首。马庄村依稀回到了当年那个唢呐村,大伙拿起唢呐便能吹,小到00后,大到80岁,一曲接着一曲。
可真正在乎这个“村晚”的,似乎只有老马。到了夜晚,天黑透了,人也散尽了,吹完一首便走一波了,烟火是那个夜里最后的点缀。
老马不知道,他办的这场“村晚”到底有什么意义,好像也就是走走过场。一曲终了,大家的生活还是得继续。
那天夜里,老马发现,38万人来过老马的抖音直播间,成为了“村晚”的观众。即便唢呐式微了,吹唢呐的人也都老了,但依旧有人愿意听一曲唢呐,为老马喝彩。他的努力,也不全是徒劳。
在抖音直播间,老马收获的也不仅于此。
在柘城县,有个叫龙龙的小男孩,还在上小学。龙龙喜欢唢呐,父母在抖音直播间看到老马,想找他收徒,龙龙的父母曾说,给马春风2000块,报20节课。但马春风没要。他见龙龙有天赋,又是真心喜欢,便收了这个徒弟,让他只管来上课就成。
如今,只要是周末,父母便把龙龙送来学唢呐。
老马和徒弟龙龙
带龙龙练习时,老马又回到了那片熟悉的田间地头。唢呐学校如今已不在,儿时的伙伴大多也远走,但路边的树坑依旧在,树根牢固地扎进土壤,深入大地。
后来许多个午后,树坑旁的唢呐声都不曾停,就像几十年前的午后一样。他们要把唢呐一直吹下去。
点【在看】,支持传统民艺
关注收获更多精彩内容
点【在看】
支持传统民艺
↓↓↓